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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5年4月15日 星期五

我好想要一座工殤紀念碑

凡人


4月。

28日,快到了,那天是星期四。

艾斯來電,工殤紀念日又到了 …… 。

今年,去科學館。科學館?對!

每年,我和其他過百位工傷工友和工殤者家屬一樣,會收到艾斯(工傷權益會的職員)親自逐一的通知;同時,也逐一地說服,因為她知道我們也如常地,會在心裡想:「去不去?」

建一個紀念碑算些什麼?但他們就是不給你好好安排。起初,工友們要求在機場建一個。當年為了機場那急迫的施工,竟死了49位工人。為工殤者建個碑,並不是什麼新鮮事,萬宜水庫建成當年,就已經為5位工殤者,建了全港的第一個了。


萬宜水庫工殤紀念碑


萬宜工殤碑碑文

是怕工友和家屬們時常來吵吧,他們還是應承了,卻原來只是放了一方花崗石,碑文主要寫的都是歌頌工程署如何重視安全,把意外減至最低,另在頂部冷冷的刻了幾句紀念死者。擺放地點亦不是機場,而是汀九的機場工程展覽中心旁,一個孤寂的角落。沒有公告,也沒有舉行什麼儀式。

機場工程展覽中心?我那時才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地方,是在汀九海邊的一處山丘。腦中即時閃過:一陣山風吹過的滄涼,在一方石的頭上,翻舞起幾塊葉片。


汀九海旁小山丘上的碑址


機場工殤碑碑文(一)


機場工殤碑碑文(二)

工友們說不能接受。「你不建,我們自己來!」大家找了幾位視藝工作者,在文化中心外搞了個工殤碑設計展。視藝工作者的作品不落俗套,很有心思:有漂亮雅致的圓石堆;有能透陽光的幾座玻璃柱子;有一條特大高聳的工字鐵在頂端斜放了一巨型工地安全帽;有放大五六十倍的鉗子卻掃上了繽紛的顏色;有一個不斷開花的鋼鐵紀念碑;也有一個是包圍著一個休憩平台的通花巨環。意念離不開:工人、身體、生命、關連。

工友和家屬們來參觀,都沉默肅然地看著這幾個大大小小的模型。偶爾,嘴唇手指或會繃緊起來,極力控制著。看了一會,又走近一點,越看,越近,小模型就變得越來越大了,開始可以感覺到,它的重量,它的氣概,以及它溫柔的氣息,在安慰著 ……,要是把它建起來,偌大的一座,要有兩三個人那麼高,引頸抬頭,看它衝著陽光,感覺有多好!碑上堂堂正正地刻著:「向尊貴的工殤工人致敬!我們永遠懷念你!也記著你所付出的辛勞!」

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說話,是一位兒子很想向他的亡父說的一句,但,仍未說;同一句話,有一位母親很想向她失去了的女兒說,也未說;還有,她,那一年,我知道她也很想說,向她亡夫,所以她決定接受艾斯的邀請,在紀念日那天上台說幾句話。

儘管她已把一切話寫好了在紙上,儘管艾斯與她一起練習了很多遍,儘管那個台只有六吋高,那一天,她仍是攀不上那台,是歲月與回憶太沉重了。艾斯把咪高峰拿到台下,蹲在她身旁,鼓勵她,她說了幾個字便哭了起來。所有的話,埋藏多年要說但未說的,終於,就在飲泣和深深的呼吸聲之間,艱難地,向天地訴說了。與她一起參與工傷權益會媽媽組的幾位姊妹圍了過去,大家緊緊地手拉著手,充滿感激。

一個碑,將要說出很多人的心底話,不酸不澀地。一個碑,將要解放很多回憶的陣痛,好誕生出能在淚光中含笑的驕。

不久,工傷權益會另一職員康仔打電話給我,說葉澍堃到訪工傷權益會,看了那些模型。大家都以為有希望時,怎料他們卻說,會在科學館內一面牆上貼一塊碑文,或許也會有一些雕塑。我愕然,為什麼是科學館?康仔壓住氣憤,苦笑地說:「裡面有個職業安全展覽廳!」忽然,我想哭。

我好想好想,好想要一座香港的工殤紀念碑,它要沐浴在春日暖和的陽光中,它要與天地相見,就算有風雨,也正好成為它說故事的背景。它要矗立在城市權貴浮華的景觀之間,豎立起永不退讓的質感,提醒人們不要忘記,是很多平凡人的犧牲,造就了這城市的傳奇。它也要在那裡隨時準備著,因為工人的兒女們想找它吐點青春心事,工友們也要來閒話往昔;它的愛人要倚在它身邊傾灑思念,它會以月色燈影擁抱愛人,以永恆的寧謐給予撫慰。我好想好想要這樣的一座工殤紀念碑!


[今年428工殤日的行動,定在上午11時,科學館外。行動是希望找250人,平靜地一起躺在地上。250,是香港平均每年職業災害的殉難人數。你可以換個角度,想想,每年有250個家庭,他們的一位家人有一天出去工作,就沒有再回來了。]

請來協力428行動,聯絡:2366 5965 工傷權益會 – 馮艾斯 或 陳錦康。

機場工殤紀念碑


機場工殤紀念碑

2005年4月9日 星期六

為基層民眾寫歌?

凡人

最近常常問自己:「為甚麼玩音樂?」;「為甚麼以基層民眾的生活為歌?」;又常常把藹雲給我的挑戰記掛在心中:「為甚麼搞社運歌搞得那麼小圈子?你的歌,來來去去就只有在幾個民間團體裡,那少少的幾百人愛聽、會唱,為甚麼不主動一點,積極發行,面向更廣大的聽眾?」其實,藹雲已不是第一個向我提出這些問題的了!

想起1993年,第一次寫了一首關於臨屋居民的歌,不是甚麼文化策略思考,也沒有參考甚麼文化行動經驗,只因當時在臨屋區工作,聽了很多平凡人的不平凡故事。一天早上,突然有感而發,一小時內完成了曲和詞,之後也未有修改。在這之前,我也有寫歌,都是寫自己的生活感覺;為其他人的故事寫歌,還是第一次。興高彩烈地拿去跟街坊們一起唱,卻發覺他們對我寫的節拍十分陌生,唱不來。心中納悶之餘,第一次發現,為基層民眾寫歌,要跨過不少文化間隔。那麼,是應該由他們去跨越,還是由我去跨越?

我選擇了後者,走到廟街搜集了一批梁醒波、鄧寄塵和尹光回家研究,加上童年時對劉鳳屏、鄭錦昌、鄧麗君和徐小鳳的印象 …… 「啊!原來是這樣裁剪出來的!」 …… 「啊!他們那一代的聽的音樂是這樣這樣的!」 …… 「啊!原來填詞的時候出了這些怪招!」 ……

之後,為基層民眾寫歌這件事,就做得比較順暢了。雖然,仍有不少失敗之作,但已經可以跟街坊工友們,同歌共醉、叫唱打罵了。其間,我也繼續有寫作個人的作品,但做得比較多,亦較愉快的,仍是以基層民眾的生活故事作題材來寫的歌。

可見,我寫歌,不是始於甚麼偉大的革命實踐或理想情懷,也不全然是因為甚麼基層運動的社會文化戰略。但我得承認,那些都是很有意思的話題,也是我時常都會思考的東西,這些思考亦影響著我的一些創作觀念和路向。但是,在具體的一個創作上,更大的動力,很多時仍是來自對基層民眾生活故事的一份感動。從一位工友,或一位老街坊那裡,直接得來的一段生活經歷,幾句嘆息,幾分激動,每每令我產生寫作音樂的動力。

我常對結他學生說,音樂創作有點像寫日記,很多時是來自生活之中,瑣碎的、但「可歌」之事。而在基層民眾的生活中,是充滿了這些瑣事。

亦正如日記,這些音樂,寫作時,不一定想到要向公眾發表。但是,拿這些歌(大家的生活日記)與工友、街坊或姊妹們一起分享,一起唱,卻會產生有一種互相安慰,彼此激勵的氛圍,會令大家都能更勇敢地去生活(去行動)!

這算是解釋了「小圈子運動」的前因吧!但是,我也不想迴避,想想回答一個詢問,「既然已做了一些,怎不好好運用,理出一點基層運動的社會文化線路來呢?」

可是,在我未真懂怎樣回答之前,以上的一翻解釋,又使我碰上了另一堆詢問,來自噪音合作社之內,「怎麼都為他人而歌,卻忘記了為自己而歌?你不也是基層民眾之一嗎?」又,「為甚麼要遷就基層民眾的耳朵?不就寫自己喜歡的音樂?」詢問,也來自幾位嶺南的學生,「藝術在你的手中,是不是太工具化了?你是搞藝術的,你自己在那裡呢?」

暫時,我比較有信心說的是,我寫的歌,都是真誠的,因為我與她們的相處,是真誠的,而我們是真誠地生活著。